夜倾_Calendae

地狱并不是平面的。

芮站在米克特兰的入口，惊愕地看着面前的景象。

那是一个如龙卷风般的白金色螺旋。

无尽的黑暗之中，闪耀的米克特兰就像仙境，它的中心是一块圆盘状的平面，远远沉在黑暗之中，从圆盘的边缘，十三条银河旋臂般的光带以逆时针的方向向上螺旋升起，升向高处，从他们的视角看来，每一条旋臂都在空中行过了360度，尽头与起点连成的直线直插圆盘的中心点。他们所在之处，正是一条旋臂不算光亮的尽头，而一条闪耀着金色光芒的通道从他们脚下径直伸向米克特兰的核心，直直连接着旋臂的起始之地。

“这就像是……银河系。”在她身边，本发出了一声惊叹。

在他们身旁，星光组成的鹰在空中发出了一声激越的长啸，顺着笔直的道路向“银河”的中心俯冲下去，芮下意识想要将它唤回，却想到了郊狼说过的话。她转头看向本，伸手指了指地狱的中心：“它是去报信了吧？”

本点了点头：“应该是的。”

说完，他们对视了一眼，开始向着米克特兰的中心走去。

一边走着，本一边从道路上向外看去，芮发觉了他的走神，立刻伸手拉了拉他：“当心摔下去。”

本向里走了一些，又伸手点了一遍能看到的旋臂：“是十三条旋臂么？”

芮也仔细数了一遍：“是啊，怎么了？”

他发出了一声思索的轻哼：“根据玛雅的神话，地狱只有九层，天空才是十三层。”

芮眨了眨眼：“你的意思是：神话与事实相反了？”

“也不一定。”他摇了摇头，“毕竟统治这里的并不是人，而是唯一的死神。”

他们向前走着，渐渐跨越了第一条旋臂的范围，走入了闪烁着飘渺星光的黑暗，没过多久，第二条旋臂就到了眼前。

这一条旋臂与金色道路的交界处比第一条旋臂的更坚实宽广。他们走了几步，发现地上竟长着绿草小花，又走了几步，便看到一些身着古代中美洲服饰的人在远处的场地里打球。

“这算是……天堂吧？”芮拉了拉本的手腕，伸手指向那些打球的人们，“不像是我们认知中的地狱。”

“听郊狼的意思，所有美洲的人类死后都会来到这里，也许这是给那些不曾作恶的普通人居住的地方？”本推测道。

“也许吧。”芮看着那些人，又转过头去看别的方向，突然指向了自己右侧，“本！快看！”

有一些人站在远处，正伸出手对他们挥手，芮试探着对他们举起了手、小心翼翼地挥了挥，就看到他们更加激动地对自己和本挥手呼喊了起来。

“他们在欢迎我们。”本也伸出手对他们挥了挥，“是玛雅语。”

发现他们在对自己挥手的玛雅人们突然向着金色道路的方向跑了起来，芮停下了脚步，警觉地将手伸向了腰后的匕首：“怎么回事？”

她身旁的本也微微俯下身，伸手握住了腰间的短刀：“做好万全准备总不会错。”

没过多久，几个二十岁前后的少年少女就跑到了金色道路旁。

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岁的女孩儿将一个巨大的花环举了起来，示意他们自己没有敌意。

芮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能听到他们中最年长的女孩儿说了句什么，而本立刻回了句什么。他的话音刚落，那个捧着花环的女孩儿就走了上来，站在了金色道路外，对她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笑容。

芮下意识地走了上去，那个女孩儿对她说了句什么，就将花环戴到了她的脖子上。

那个花环像项链垂到了芮的胸前，馥郁的花香扑上她的鼻端，几乎遮盖了一切其他气味。本走到她身边，对那个献上花环的女孩儿说了句什么，又低下头对这些少年少女们微微颔首。

那动作是道谢，芮便和他一起向他们表达了谢意。

那些年轻男女笑着对他们挥了挥手，又笑着跑向了远处，在渐渐远去时，仍不忘向他们挥手呼喊。芮侧头看向了本：“他们说了什么？”

“欢迎我们来到这里归还神骨，提醒我们不要离开这条金色的路。”本仔细看了看她肩上的项链，好奇地探头闻了闻上面的一朵花，“我问他们会有什么危险，那个领头的女孩儿说：前面有坏人。”

芮伸手从花环里摘下了那朵他好奇观察的花，直接递给了他，又看向了周围：“这里看着很美好。”

本拿起那朵花端详了一会儿：“也许每一条旋臂上的居民都不一样。”

芮指了指他手中的花：“有什么玄机？”

“没什么，这不是现实中存在的花。”本摇了摇头，随手将花插在了胸口的口袋，“我们继续走吧。”

他们走了一阵，芮突然想起刚刚那个将花给她的女孩儿，那个女孩儿身上的纹身似乎并不是玛雅的，她不是非常确定，便看向了本：“本，刚刚的人，是玛雅人吗？”

本摇了摇头：“不，是阿兹特克人。”

“我还以为他们都很暴力嗜血。”

“其实并没有。”他笑着摇了摇头，“事实上，阿兹特克人非常亲近与热爱自然，他们喜欢花和鸟，认为人死后会转生成为花鸟。”

“也许郊狼说的，米克兰特库特里与阿兹特克人直接发生了联系，是说他们被他死神的特性影响了？”芮有些惊讶，那些人看着非常快乐、也非常单纯，与人们印象里阴森恐怖的阿兹特克文明几乎没有一丝相像之处。

本摇了摇头：“普通人与权贵终究是有区别的，无论权贵们塑造了怎样的文明，普通人永远只是过着眼前的日子，走完权贵眼中庸庸碌碌的一生。”

芮沉默着和他一起走了一阵，突然开口：

“你总给我一种……非常蔑视权贵阶层的感觉。但你本人却出生其中。”

本笑出了声：“是吗？”

“哈。”她伸出手用手肘撞了撞他，“你以为我为什么愿意和你做朋友？——就是因为你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多谢夸奖。”本几乎是有些夸张地转过身，手抚胸口对她鞠了一躬，“其实我更经常听到有人说我是天生的贵族。

“有吗？”她看向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我可不觉得。”

“一件高档的西装，一块闪亮的名表，加上经过打理的精致发型、得体的言谈，就能伪装成上流人物。”他伸手轻轻拉起了她衣袖的一角，说得平淡，“想要伪装成其他人，其实没有大多数人想得这么难。”

“我感觉你并不喜欢上流生活。”芮看着他，突然感觉有些奇怪，因为就她所知，本的出身应该并不低。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还有什么比在世界各地冒险更有趣呢。”

芮想了想：“但我很好奇那些上流酒会是什么样子。”

这一次，本非常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等有机会，我可以带你去一次。”

说完，他有些局促地伸手抓了抓脸颊：“有时候图书馆是需要我们混入酒会这类场合的。”

“你就直说是可以带我出席的场合，不要找理由了。”芮拍了他一下。

他转头看向她：“哦？所以你终于肯承认了？”

她笑着继续向前走：“我昨天又想了想，觉得其实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她伸手指了指身后：“我的朋友这么认为、你的朋友这么认为，就连郊狼也这么认为，我们还有隐瞒的必要吗？——交往又不是结婚，随时可以抽身退开的。”

说完，她只听到身旁的本低声笑了起来，接着，他伸出手递给她，芮便大大方方地握住了他的手，与他继续并肩向前走着。

他们走过了第二条旋臂，来到了第三条旋臂。

一群骑着马的印加人在他们走上旋臂后不久就策马迎了上来，那些人的左臂纹着芮熟悉的符号，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向他们挥起了手，向他们展示出自己佩戴在胸前的徽章。那些前代的守护者们对她敬礼示意，在他们身边慢速策马走了一段，随后便远远跟随在远处、与他们并行前进。连绵不断的马蹄声回荡在金色道路的近旁，像激越的鼓点振奋了她的精神。

“他们对马适应得很好。”本看了他们一会儿，发出了一声赞叹。

“我一直觉得马队很帅气。”芮看着那些人，由衷发出了一声感慨，“我居住和守护的城市全是山地丘陵，能够当做驼兽的驼类也无法载着人奔跑，我一直想在草原上骑马。”

“但你有更帅气的坐骑。”本突然开口，“那辆摩托比马神气多了。”

芮听了下脚步，想了片刻：“这倒是。”

她的摩托经过改装和细心保养，一直维持在性能最佳的状态，无论什么人见到，都会由衷赞叹一句。

他们继续向前走着，直到第三条旋臂也渐渐到了尽头，金色道路外的守护者们勒马停在了旋臂上最后的青草内，对二人挥手吹哨示意，他们转身回以致敬，又继续向第四条旋臂进发。

第四条旋臂上的世界被阴沉的云遮盖，雷霆撕裂了天空，大雨倾盆，他们第一眼并未看到活物。

接着，另一队马背上的守护者穿越过厚重的雨幕来到了他们身边。

他们的背上背着枪。

这些守护者来自各个文明、甚至是各个时代， 他们较前一条旋臂上的守护者更沉默，却像之前的那些人一样继续陪着金色道路上的二人向前驰骋。

渐渐的，第四条旋臂上的雨小了，青碧色的天空露出了面容，就连阳光也比之前的旋臂更炽热。

“这里的环境更恶劣了。”本突然小声说道。

“也许……这每一条旋臂上的世界，都比前一个世界更恶劣？”芮也轻声说道。

他点了点头：“接下来的一段路我们要小心，不能离开这条道路。”

他们在守护者的陪伴下默默地离开了第四条旋臂。而守护者们在他们身后鸣枪示意，三声枪响后，二人前方的第五条旋臂上突然传来了另外三声枪响。

另一队全副武装的守护者驻守在第五条旋臂的边缘，肃穆地迎接他们到来。

当他们走上第五条旋臂，为首的守护者头领走上前来，说了一句话。芮敏锐地感到身边的本微微紧张了一下，他的身体流露出一种备战的紧张感，让她也立刻进入了备战的精神状态。

“他们说：从这里开始，我们进入了地狱。”

本紧紧抓着她的手，面上的神色有些严肃：“从这里开始，每一条旋臂上都会有守护者保护我们，他们不仅是在保护我们，也是在维护每一层地狱，不让地狱中的灵魂进入其他地狱、或是进入良善者居住的天堂。”

“所以刚刚三个世界，其实是天堂？”芮小声问道。

“按照他们的说法，是的。”本点了点头，“接下来的十个世界都是地狱，大致是极热、极寒、瘟疫、海洋、火山、地裂、飓风、流血和美洲豹。”

芮打了个寒颤：“每个地狱都是一种刑罚？”

“每一个地狱都对应几种罪恶。”本拉着她快步向前走着，一边侧头看向身旁的地狱，“我们现在所在的极热地狱，惩罚的是那些虽然作恶，但是没有伤及他人性命的人。”

在他们快步向前走时，守护者的队伍突然被人打乱，一些衣衫褴褛的人试图将守护者们拉下马背，却被他们用刀枪反击吓退。芮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人，毛骨悚然地开始发抖：“看他们的服饰，应该已经在这里几百上千年了……”

“米克兰特库特里是个严酷的君主……”本抿紧了唇，拉着她向前赶路，他并不想让地狱中的这些守护者因为自己而蒙难。

他们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第五条旋臂。随着三声对空鸣枪，第六条旋臂上的守护者们也回以了同样的枪响。

“极寒地狱，在这里的人，主要是那些将儿童送上高山冻死的权贵与劳力……”第六条旋臂上的守护者们对他们说了一句话，本立刻转译给了芮，“他们在这里被无数次冻死又复活，以此来赎罪。”

“我有理由怀疑：那些将祭品溺死、活埋和剖开胸膛活摘心脏的权贵和祭司，现在正在海洋、地裂和美洲豹地狱里。”芮的脸已经变得惨白，她从自己所在的一侧看向了周围，就看到无数座高山上，人像蚂蚁一般排成数列，而那些近处的“罪人”正哀嚎着慢慢冻死。接着，一些看上去已经死去的人突然张开了双眼，冻得青紫的皮肤一瞬间又变回了原先的肤色，再一次重复冻死的命运。

她挤在本的身边，和他一起快步向前小跑，第六条旋臂上的守护者将他们送到了旋臂边缘，鸣枪将他们的安危交给了第七条旋臂上的守护者守护。

接下来的地狱与之前的两个如出一辙。

如芮所料，那些在世时作恶、害人的人都在对应的地狱中承受着折磨。她亲眼看见害人者在瘟疫中被疾病摧残、活埋祭品的祭司落入地裂的缝隙、高高在上的国王被美洲豹活活撕碎……

米克特兰的确是地狱。

走到最后，她已经有些麻木了。

离开第十三条旋臂、来到第一条旋臂的起点时，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守护者们没有再鸣枪，直到本自言自语着提起，她才突然有了些感知。

他们面前的地狱一片漆黑。

本在金色的道路上停下了脚步：“……前面不会有危险了。”

“为什么？”芮也停了下来，让自己可以稍稍平复一下心情。

“因为这里属于罪不可赦的人……”他缓缓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惩罚是永恒的死亡。”

她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儿，本拉着她又上前一步：“走吧，快点归还神骨，我们就回去了。”

芮点了点头，和他一起走入了那片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们脚下那条金色的道路是唯一的光，芮静静向前走着，这个世界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只能听到自己与本轻轻的脚步声仍在向前。于是她开始聆听他的呼吸声，他的呼吸听着十分平缓，她便学着他的速度开始吸气、呼气，直到平缓的呼吸将狂跳的心脏也安抚下来，落回了胸膛中的某处。

整个世界里，就像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手，感到他也用力回握回来，这才确信他不会突然消失。

有一瞬间，芮觉得自己竟全然不惧这片黑暗、更不怕永恒的死亡。

因为他们就在对方身边，握着手、并着肩，一起看着前方，将后背留给彼此。

也许这就够了。她这么想到。

在无言中，他们突然踏入了光明。白昼般的光线刺入眼眸，芮下意识遮住了双眼，她松开了手，去拔腰间的匕首，正准备应对未知的危险时，奇怪的声音突然涌入了她的耳中。

是鸟鸣。

也没有危险到来。

她快速让自己适应了光线，睁开眼望了出去，就见到一片巨大的森林在自己眼前的地面上拔地而起，繁盛的花朵盛开在草地与灌木的每一处，艳丽的色彩昭示着最蓬勃的生命力。在她的头顶，一群群绿咬鹃像微缩的凤凰般张开双翼，群集着翱翔过绿意遮蔽的天空，如歌唱般发出天籁的鸟鸣。

“人类，向前走。”随即是一声威严的轻喝。

她向前看着，并不确定要走向哪个方向，刚回过头，就看到本也回头看向她。

就像是在回应她的疑惑般，群飞在他们头顶的绿咬鹃突然俯冲下来，从二人身边分流飞过，又在他们面前合拢为一群，向着一个方向飞去。而随着二人继续向前迈进，森林中的花朵也在风中轻轻摇曳，微风吹起无数花瓣，在二人身边如蝴蝶飘舞。

芮伸出手想截留一片花瓣，那条花瓣形成的风流却像是知道了她的想法般突然凝聚起来，环绕着她的头顶、脖颈与手腕，缓缓化作了柔软的花环。

那些花让她一瞬间高兴了不少，但芮并不清楚为什么花瓣没有停留在本的身上，她转过头看了看他，将脖子上的花瓣花环摘了下来，戴在了他的脖子上：“好啦，扯平了。”

他笑着拉起她的手，向前走了起来：“先去见米克兰特库特里吧，不要让地狱的主人久等。”

在他们对话时，一群蝴蝶从各个方向飞了出来，在他们面前引出了一条道路，芮伸手指向了那些蝴蝶：“本，那种蝴蝶我见过！”

“嗯，上次在卡霍基亚，我也看到了。”本点了点头，和她一起向前走了起来，蝴蝶形成的路在他们面前浮浮沉沉，偶尔有几只飞到他们身边，落在他们的头顶或肩上，休息片刻又振翅浮起。

“米克兰特库特里……是个热爱自然的神呢。”一只蝴蝶落在了芮的手背，轻轻拍着蓝色闪光的翅膀，爬了几步才复又飞起，她想起之前说起的话题，突然感慨，“也许阿兹特克人被他影响，是与这有关？”

“但我要预先提醒一下：他在神话里是骷髅的形象。”一只小小的蜂鸟落在了本的掌心，他笑着伸手将它放到了她的面前，蜂鸟扇动着翅膀，仰起头看着他们，尖锐修长的喙像尖针刺入空气，却只是为了吸食花蜜而生。

那只蜂鸟又飞走了。

他们踩着一条用花瓣铺成的路，在绿咬鹃的歌声和蝴蝶的接引下走入了一座花园。

洁白的篱栅在森林中圈出了一块圆形的地域，花园的一角竖立着高高的岩石，从岩石顶端，一条蜿蜒的小溪奔涌而下，在花园中汇聚成一汪小小的池塘，地狱的主人就坐在花园里，他倚靠在一块用作小桌的石块上，身下是另一块形如椅子的岩石，大片大片的鲜花盛开在他的身旁，绿咬鹃在他头顶群飞如云。

盛名在外、残酷暴虐的死神，看着只是一个清瘦的普通男人。

他正在为一只受伤的蜂鸟治疗伤口，精细的动作需要耗费大量的精力，以至于在芮和本走进花园时，他竟没有抬头。

过了一会儿，他将手中已经治愈的蜂鸟放飞，转过头看向了他们。

“你们是来归还神骨的。”他平静地说道。

芮几乎是下意识地对他低下头，躬下了身，在她身旁，做出了同样动作的本顺势取出了包中被仔细包裹的神骨：“是的。”

米克兰特库特里对他伸出了手，掌心向上，似乎在等着他走上前去。

本走上了前，恭恭敬敬将神骨放到了他的掌心。

包裹着神骨的盒子与织物在米克兰特库特里的掌心慢慢消散，他看着那根水晶腿骨，原本平静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瞬间的痛苦，但又被转瞬隐藏。本悄悄退了下去，站回了芮的身边。

许久之后，米克兰特库特里抬头看向了他们：“既然来了，就和我一起去他们的长眠之地吧。”

说完，他捧着神骨站起了身，向花园外走去。

芮看了本一眼，立刻拉着他跟了上去。

神明的墓园坐落在花园的后方，是另一座被白色篱栅围拢的巨大花园。但这片花园里少了生气，一切花草树木都只是静静伫立，飞入这片区域的绿咬鹃也不再翱翔，只是一只只落在树枝上，偶尔发出几声悲凄的哀鸣。墓园的正中是一片洁白的岩石，一个个长方形的坑洞并排成数列，被细碎的石料填满。

地狱正中的花园里，沉睡着数百名陨落的神明。

米克兰特库特里走进了墓园，抬手轻轻一挥，其中一个墓穴中的石料便腾空飞起，他捧着神骨走进了墓园，来到那座墓穴旁，低头望了进去。

芮和本站在墓园外，已经不敢再进一步。

米克兰特库特里发觉了他们的拘束，转过头看向他们：“进来吧，这里睡着的人，已经不会有任何反应了。”

他们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墓园。

米克兰特库特里面前的墓穴里，躺着一具缺失了腿骨的水晶骷髅。他蹲下身，将那块腿骨轻轻放在了缺失的地方，又不舍地轻轻将手掌按在了腿骨之上，才站起身，将那些碎石填回了墓穴。

芮在那些碎石中看到了珍珠和宝石。

做完这一切，米克兰特库特里又静静环视了一圈自己身旁的墓穴，轻声开口：“欢迎回家。”

周围的树木在风中发出簌簌轻响，似在回应他的问候。

在他沉默时，一只绿咬鹃在远处发出了一声高亢的鸣叫，米克兰特库特里转头看向那个方向，突然露出一个笑容：“走吧。”

说完，他转身走回了自己的花园。

回到花园的一瞬间，所有鸟鸣花香都像潮水般回到了芮的感知之内，米克兰特库特里没有注意他们，只是静静走回了原处坐下：“你们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如果看上什么喜欢的，可以拿走。”

本看向他，本想说句什么，却迟疑着没有开口。

米克兰特库特里看向他，露出一个极小的微笑：“你们从这里带走的任何东西，只有你们可以使用，在你们走完人间的旅程后，仍旧会由你们带回这里。”

说完，他又转过了头去，静静沉思起来。

芮看了他的背影好一会儿，转过头看向本，小声开口：“他和我们想的完全不一样。”

本点了点头，还是谨慎地选择退开了一些距离：“当心一点总不是错。”

话音未落，那只为他们开路的星尘之鹰突然从树林中飞出，落在了米克兰特库特里的面前。

他突然皱起了眉：“为什么这次是郊狼送你们来的？神鹰和美洲豹呢？”

死神看向了站在一旁的二人。

芮张了张嘴：“他说……神鹰死了。”

米克兰特库特里站了起来：“外面的神，还剩多少？”

无形的压力让本和芮倒退了一步，芮鼓起了勇气才憋出一句话：“除了刚刚苏醒的羽蛇神，好像只剩下郊狼了。”

米克兰特库特里猛地伸手指向落在石桌上的星尘之鹰：“去问郊狼，人间还剩下多少行走的神明！”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凌厉，将芮吓得又退了一步，本下意识站到了她身前，将她挡在了身后。但米克兰特库特里并没有发怒的迹象，他在原地来回踱步了片刻，转头看向了本：“图书馆员，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本看着他，也无力地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回复什么。

米克兰特库特里见他沉默，又加上了一句：“我已经两三百年没有关注过人间了。”

“那……说来话长了……”他干巴巴地做出了一个评论，开始搜肠刮肚地想起要怎么解释这几百年来的剧变。

米克兰特库特里随手翻起两块岩石，让本和芮在桌边坐下，又让绿咬鹃从花园各处寻来水果放到了芮的面前：“慢慢说。”

于是芮一边吃着水果，一边听本给全美洲的死神讲述这三百年来的历史变迁。

当他的最后一个字消散在空气里，星尘之鹰也回到了花园。米克兰特库特里与鹰交流了些什么，才让它离开。

鹰离开后，米克兰特库特里在原处坐了一会儿，才自言自语着开口：“整个美洲，只剩下了郊狼……和一个半死不活的羽蛇。”

他突然发出了一阵几乎是凄凉的笑，断断续续地持续了许久，又带出一句破碎的自嘲：“从始至终，都是你们两个……”

芮小声说道：“可是郊狼说，他们还会醒来的。”

“不会了！”话音未落，米克兰特库特里猛地站起，挥手指向自己身后墓园的方向，“我等了无数个万年！从人类诞生之前，直到美洲陷落的今天，所有将躯体化入这片土地的神，都不会再醒了！”

芮直视着他的双眼，那双趋近烟灰色的双眼不知何时泛上了红色，似乎将里面些微的水光烧得滚烫。

他看了她许久，终于只是苦笑了起来，转身走向了墓园。

“让他静一静吧。”本拉住了芮的手，叹了口气，“看得出来，他已经很久不曾关注过人间了。”

芮沉默了一会儿，将一个水果塞进了他的手里：“我没想过，我们会遇到这样的死神。”

本又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神的感情，往往比人类更深邃长久……他们更容易陷入漫长无终点的怀恋之中。”

“你以前也遇见过？”芮用手肘捅了捅他。

本点了点头：“听完那些故事，经常会难过很久。”

他们相顾无言，不知该怎么对现在的局面进行评价，只能默默又吃了几个水果。

过了一会儿，芮放下手里的果核，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我想带一盆花回去。”

本也站起了身：“我们尽早回去吧，这里毕竟是死者的领地，还是不要留太久。”

他们一起走到了墓园门口，想要和米克兰特库特里告别。

死神站在墓园的中心，背对着他们，似乎正静静沉思。芮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了在第二条旋臂上获得的花环，将它挂在了墓园门口的一颗小树上。见到她这么做的本也将脖子上的花环挂了上去，想要无声离去。墓园正中的米克兰特库特里却突然转过了身：“等等。”

他大步走了过来。

“把你们的佩刀给我。”美洲唯一的死神用命令的语气说道。

芮老老实实将自己那把有些寒酸的图米交给了他，本也将自己的短刀递了出去。米克兰特库特里将两柄短刃握在自己掌心，随着一阵烟雾缭绕又消失，他将短刀和图米又递了回去：“这两把匕首上都拥有了我的烙印，在你们往后的一生中将不会钝蚀损坏，美洲大地上的任何生物都会识得上面的气息，不会对你们有任何为难——你们死后，要亲手将它们带回来。”

芮和本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恭恭敬敬地接过了匕首。但米克兰特库特里还未结束他的馈赠，他指了指芮的背包：“把它清空。”

芮看了看本，把自己包里本就不多的东西塞进了他的包，将自己的包递给米克兰特库特里检查。死神叹了口气，伸手指向了墓园，将墓穴上的一些碎石块引到了自己面前：

“这些东西，都浸润了死去诸神余下的最后力量，把它们分发给你的同伴，做护身符吧。”米克兰特库特里伸手挑选着那些填充物，将看起来比较珍贵的那些拣了出来，“都是些珠宝，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他挑出了许多绿色的矿物，直接塞进了芮的背包。

芮抱着包，一脸怔愣地看着他。

“还要什么吗？”那个传闻中本该冷酷无情的死神平淡地问道。

“我想带走一朵花……回去种。”她小心翼翼地说道。

“随便挖。”米克兰特库特里挥了挥手，“但是那些花不能种在人间的土里，会枯萎。”

芮点了点头，对他道了谢，转身跑回了花园。本看着她的背影，又转头看向米克兰特库特里：“……那我们先走了……”

死神静静看着他。

他倒退了一步。

“鞭子给我。”米克兰特库特里指了指他挂在腰间的鞭子。

本只好将鞭子递给了他。

死神将自己的气息也烙印在了他的鞭子上，将鞭子递还给了他：“我是看在你身上有我所辖子民血统的份上，才这么做的。”

本郑重地道了谢，再次告别后开始往回走。

米克兰特库特里突然叫住了他：“图书馆员。”

他回过头看过去，发现他并没有转过身来。

“我知道图书馆不允许魔法留存于世，所以无法用更贵重的馈赠作为报答，但我希望你能帮助他们，让他们拥有保护这片土地的力量。”米克兰特库特里的语气平淡却郑重。

本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替我向郊狼和羽蛇问好，就说……”死神突然停下了话头。

本等着他的话。

“算了。”但最后，他只是轻笑着抬起了头，在阳光中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好辩解的了。”

于是本悄悄离开了墓园。

花园中的芮正趴在地上小心地挖掘一株小花。几只蜂鸟和绿咬鹃站在她身边，好奇地看着她。

本在她身边站定，看到她用一个小口袋装了一些泥，将那株花连根放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拍了拍手，将花也放进包里，站了起来：“走吗？”

本点了点头，和她一起原路返回。

星光化作的鹰在他们头顶徘徊，指引着他们沿着金色的路走回人间。

每一条旋臂上的守护者们仍旧在金色的道路旁护送，芮和本与他们挥手示意，终于在煎熬中回到了天堂所在的旋臂。

无形的压力似乎一瞬间消失了。芮转头看向本，发出了一声感叹：“我想我大概知道，米克兰特库特里为什么要这么安排这条路了。”

“为了让来过地狱的人，往后继续坚持自己，不要堕落？”本挑了挑眉。

她点了点头：“不觉得，其实很成功么？”

“是的。”说完，本轻轻叹了口气，“但最惊讶的还是：米克兰特库特里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样。”

“回去问问郊狼？”芮伸手指向前方，“我觉得他欠我们一个故事。”

“走吧。”本拉起她的手，向前大步走了起来。

***

芮和本回到人间时，郊狼正在休息。

他们从巨石中走出，发出的声响惊动了郊狼，他抬起头，看到二人站在自己面前，立刻站了起来：“你们回来了……”

话音未落，芮只觉得自己的背包里有什么东西开始翻腾起来，她立刻放下了包，放到了自己与郊狼之间的地上：“郊狼，这是米克兰特库特里给我的东西，怎么在动！”

她有些惊慌地退了一步，生怕这是死神用善意伪装的陷阱。郊狼也有些惊讶，他走上前一步，伸出一只前爪将背包扒拉开，用爪子轻轻勾起了包的一角，低下头看了过去。

一只绿咬鹃从背包里探出了头，欢快地鸣叫着飞上了天空，在他的头顶不停盘旋。

“我们不能把活物带出地狱吧！”芮和本大声说道。

郊狼仰头看了那只绿咬鹃许久，才慢慢转头看了过去：“不，这是米克兰特库特里特赦放出地狱的。”

绿咬鹃落在了他的头上，神气地抬起了头，发出了两声得意的鸣叫。

郊狼伸出前爪，在空中召唤出空间穿梭的门户，转头看向他们：“走吧，我们先回去，我还欠你们一个解释。”

***

回到图书馆的芮先把满满一包护身符交给了秘鲁守护者的领导者们。本则在中庭中坐了下来，看着面前的郊狼和绿咬鹃发呆。

郊狼似乎发现了他的心不在焉，走到了他的面前坐下：“怎么了？”

他看向面前的郊狼，微微斟酌了一下用词：“只是对神话与现实的出入感到惊讶——并不残暴可怖的米克兰特库特里、不怎么捉弄人的靠谱郊狼，和已经尽数死去的美洲众神。”

郊狼听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只是年纪大了，不再那么喜欢捉弄人了。”

他站起身，跳下桌子，变成了人的模样：“其实也不能全部归因于年龄，不过是因为这一千年来，我身边的人死去了太多。我答应过那些已经离去的同伴，会继续照看他们的孩子、守护这片土地，不知不觉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他伸出手，让那只地狱里飞出的绿咬鹃落在自己掌心，慢慢收敛了笑容，只余下一个极浅的微笑：“你看，时间不仅对人类残忍，对神明亦是如此。”

“不仅对你，对米克兰特库特里也是。”本评价道。

郊狼笑了两声，轻轻摇了摇头：“不，我们不一样。我仍旧在往前行进，而他困在那一天，已经无数个万年。”

看着本微微皱起的眉头，他回以一个轻笑，仰起头对着空气大喊出声：“听故事吗！”

埋伏在图书馆各个角落的守护者们闻声而动，立刻冲进了中庭，围在了郊狼周围。原先身在二楼的芮迟了一步，只好厚着脸皮扒拉开层层叠叠的人，强行挤到了本的身边坐下。

“事先留个悬念：我和米克兰特库特里有些私人恩怨，从人类诞生之前就产生了。你们可以猜测一下原因。”郊狼看所有人都到了中庭，一步跨上了一张椅子站定，绿咬鹃停在了他的肩头，发出了一声轻轻的鸣叫。

“我猜是因为神骨。”芮身后有人大声喊道。

郊狼伸手指了指那个女人，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猜对了一部分。”

他踩上了身旁的桌子，缓缓抬起双手：“这样应该会好理解一些……”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迷蒙的雾气从他的掌心浮起，渐渐染上光怪陆离的色彩，扭曲变形成各种图案。当雾气已差不多铺满了中庭的宽度，郊狼抬起右手，将掌心中的雾气瞬间幻化为一个玛雅神明，抛向了离自己较远的方向。当那个神明的形象停在高处，郊狼又将手抬高，遥遥指了指那个神明的影像，随着他手指的轻挥，更多的神明形象从中分裂而出，围绕着最初的神明形象构成了一组神团。

“这是玛雅众神。”本生怕身后的守护者们不了解那些神明，立刻伸手指向那些神的形象，将他们的名字与基础神职一一道来，伴着他的讲解，郊狼又抬起了左手，在他的左手掌心，印加诸神的形象在刹那间成形，也逐渐升起到半空，与玛雅众神呼应。

“印加诸神。”芮伸手指向那些神，说出了他们所属的文明。

这座属于秘鲁守护者的图书馆也使用了印加诸神的形象，中庭所有立柱都用金属铸成了神明的模样，并在一旁铭刻了名号与主要事迹，经过这段时间的记忆，对这里的秘鲁守护者而言已经相当熟悉。

郊狼点了点头，又将美洲大陆上各个民族所信仰的诸神一一幻化成彩色的雾气，漂浮在图书馆的中庭之中。

当他做完这一切，整个图书馆都寂静了一瞬，就连他自己都迷失了片刻，在那一刻，郊狼静静仰着头看着那些近在咫尺又遥远不可及的面容，双唇竟难以自控地颤抖了起来。

他慢慢转过身去，背对着身后的人吸了一口气：“……其实最初，这片大陆上的‘人类’，是神明……”

雾气幻化成的神明慢慢缩小，取而代之的，是各个文明的代表建筑物。郊狼将金字塔、白石建成的城邦和水上城市按照文明所在的方位排好，又将神明放在了建筑物旁：“和你们一样，所谓的神明也居住在城市之中，塑造出了各不相同的文明。”

森林、山脉与河流继而亮起。

“但有些神明和他们不同，那些拥有非人躯体的神明选择了居住在自然的居所里，我就是其中之一。”郊狼伸手指向了北美的森林，代表了神明的熊、郊狼、蜘蛛和水獭等生物在森林中缓缓浮现。他又伸手指向中美，美洲豹和羽蛇便从层叠的林叶中飞跃而出，而南美的高山之巅则响彻鹰的尖啸。

接着，他挥手又召唤出了一团雾气：“和你们的历史一样，我们的文明也遭遇了侵略者——来自海上的其他神明登上了这片土地，将一座座城池包围起来，想要歼灭我们。”

“那时米克兰特库特里还居住在这片土地上最大的城市里。”郊狼制造出了许多异族神明的形象，却故意抹去了他们的肤色、面容和穿着，控制着那些侵略者围攻城池，“他和同伴们殊死搏斗，一直战斗到了最后一刻……直到最后一位神明倒下。”

所有人都屏着呼吸看着他，但就在这时，郊狼放下了手，静静站着沉默起来。

没有人胆敢催促。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起头：“他疯了。”

郊狼抬起了左手，芮坐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明确地看见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郊狼……”

听到了她的轻唤，郊狼像是突然惊醒般看了过去，他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释然地笑了起来：“那时候我从北方打完一仗，向南驰援我们的主城，在路上遇到了同样正往那里赶路的美洲豹，就结伴一起向那里急赶。”

“我们进城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将侵略者的形象全部抹去，在与众人眼神齐平的位置凝结出了一块灰色的幕布，“我们看到的，是这样的画面……”

一座已经变成废墟的城市里，尸首铺满了大地，巨大的金字塔被劈成两截，洁白无瑕的巨石被鲜血和火焰烧得漆黑，就在城市的广场中央，站着最后一个没有倒下的人，他用左手掐着一具已经变得灰暗的尸体的脖颈，右手提着从尸体上扯下的头颅，正侧头从尸体的断颈中饮血啖肉。

“米克兰特库特里！”本和芮惊呼出声。

郊狼点了点头：“被他吞噬的每一个敌人，都转化成了他的力量。米克兰特库特里曾经是一个不喜将矛盾诉诸暴力的神明，在那一天却变得嗜血好杀、甚至不分敌我……”

“被他吞噬的那些人，将自己血脉中的暴戾残忍，一起烙印在了他体内。”

郊狼顿了顿，看向面前的人们：“我是打不过他的。”

有个少年举起了手，还未提问，就被郊狼用另一句话堵住了话头：“加上美洲豹也不行。”

所有人都看着他，露出了各式各样的神情。

郊狼看得笑出了声：“你们仔细想想：我的兽身是什么模样，连狼都打不过的一头郊狼，还有可能和一个杀疯了的未来死神较量吗？”

他本想制造些轻松的笑料，但面前的许多人露出了更加担忧的神情。

“你还是……继续说吧。”本轻声说道。

郊狼本人却似是轻松了不少，他笑着摇了摇头，张开手掌轻轻对着面前的那个画面挥了挥手，米克兰特库特里身后的画面顿时清晰起来。

那是美洲众神的尸首。

层层叠叠地堆在地上，有些人还未来得及合上不甘的双眼。

“那时候，这片土地已是一片焦土。”郊狼轻声开口，“我们所属时代的一切都在那场战争里毁灭了，什么都没剩下……”

整个美洲大陆都变成了灰色。

芮突然看到自己身边的本握紧了双手，她还未想明白这是为什么，就看到米克兰特库特里身后的诸神尸首发生了变化：在米克兰特库特里丢下手中的头颅、将被鲜血覆盖的脸转向他们时，诸神的尸首突然发出了光芒。已经丧失了理智的米克兰特库特里在那层光芒中静止在了原处，他的身体如同生了锈般、缓慢又间隔地转了过去。

在他看向他们的那一刻，光芒黯淡了。

光芒消失的一刻，成千上万只绿咬鹃从诸神的体内飞出，尖鸣着冲上天空，冲破了画框的限制，在图书馆的中庭之中盘旋翱翔。

它们像漩涡般不停盘旋，发出高亢却悦耳的鸣叫，接着，又不约而同地向着每一个方向分散飞去。

从绿咬鹃身上飞落的五彩羽毛落在图书馆的每一个角落，生出了无数花草，和飞禽走兽。

惊呼着的守护者们又转过头看向米克兰特库特里的幻影。

他面前诸神的尸首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朵盛开在水晶骨骼间的花。

他看了那朵花许久，伸手将它摘了下来。

过了许久，仿佛静止的米克兰特库特里紧紧将花捂在了心口，痛苦地蜷起身来，伏在地上放声痛哭。

“于是……美洲大陆上唯一的死神诞生了。”在这样的场景下，郊狼轻声开口，“米克兰特库特里在战争里失去了所有家人和朋友，他控制不了自己嗜血的本能，害怕自己会伤害侥幸余生的其他神明，便怀抱着家人的尸骨……跳进了深渊。”

“……在那里，他成为了地狱的主人。”

郊狼面前的画面变成了一个深渊，而米克兰特库特里仓皇又狼狈地向着深渊的方向跑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在他跳下深渊后，深渊的开口开始闭合，崩落的石块发出隆隆巨响，但就在深渊合拢的前一刻，一群绿咬鹃衔着花草从远处飞来，追随着他已经无法看清的身影，义无反顾地俯冲下去。

郊狼看着面前那个已经变成山洞的深渊入口，叹出了一口气：“后来……我们这些侥幸生还的神明，开始重建这个世界。”

山洞前缓缓出现了四个身影：鹰、美洲豹、郊狼和羽蛇。

“神鹰提议，可以用神明的遗骨和我们的血肉制造下一代神明。”郊狼指向了那四个身影，面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她的提议立刻被我们接纳了，接着，美洲豹制定了偷盗神骨的计划，由羽蛇前去执行。”

他又制造出一个险象环生的画面，却将艰险的细节都隐去：“我和羽蛇一起去了地狱，借口去凭吊家人。计划是由我欺骗米克兰特库特里、转移他的注意，而羽蛇前去偷盗神骨，先我一步逃离。”

“米克兰特库特里将家人朋友的遗骨看得比生命还重，当他发现我和羽蛇欺骗了他，立刻暴跳如雷地追了上来，要将我和羽蛇杀死。”郊狼将画面做得有些好笑，却忘了自己面上的表情仍凝重不变，“我被他砍了好几刀，所幸没有落下残疾，但羽蛇被他砍断了左脚，将怀里的神骨散了一地。”

“所以我留在后方断后，她捡起一些神骨继续向前奔逃，好不容易才活着离开了地狱。”说完这一切，郊狼轻轻叹出了一口气，抬眼看向面前的众人，“被深渊束缚的米克兰特库特里无法再回到人间，他在暴怒中切断了我们四人与地狱的连接，将我们永世驱逐在了深渊之外，永生永世都无法再凭吊自己已逝的家人与朋友……但我不曾后悔。”

他慢慢仰起了头，想要掩饰自己眼中的泪水，却没能将声线中的颤抖吞回：“我们在策划偷盗神骨时就做出了决定：剃光身上的每一块血肉，用自己的生命偿还对米克兰特库特里和所有已逝神明的亵渎之罪，将这份罪孽终结在犯下不可饶恕罪行的我们四人身上。”

“但最后，仍旧活着的每一位诸神，都选择了与我们承担同样的罪孽：他们割下了心口的血肉，握住死去众神的遗骨，创造了世上最璀璨的造物——”他认真地对视过眼前的每一双眼，伸手缓缓指向了面前的每一个人，“你们这些人，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是我们最骄傲的造物。”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冰冷的寂静在图书馆的中庭蔓延，郊狼在说完最后一个字时转过了身去，仰头看着仍漂浮在空中的众神虚影，不再言语。

突然，一个女声从众人背后刺入了寂静：“作为惩罚，也是报复，米克兰特库特里将所有二代众神的灵魂掌控在了自己手中——在他成为死神前出生的众神拥有自由的躯体与灵魂，不由世上的一切掌控，但灵魂从属于死神的二代诸神被他削弱了灵魂的力量、也不曾拥有完整的神躯，自然便成为了会生老病死的半神。”

一个身材欣长的女人走进了图书馆，从众人中穿过，走到了郊狼的身边，转过身看向图书馆里的所有人。

她拥有一双蛇的眼。

“于是这世上的诸神一个接一个死去，半神的灵魂也永世沉沦在地狱之中，直到只剩下了我们二人。”羽蛇神轻声开口，“这就是米克兰特库特里对我们的惩罚——永恒的失去。”

图书馆再一次落入了寂静，芮沉浸在郊狼讲述的故事里，许久都没法说出一句话。就在她苦苦思索第一句要说些什么时，她身旁的本开口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

这也正是她想知道的。

郊狼微微低下头看向她，又抬起眼神看向她身后的人们，轻声开口：“因为，我觉得时候到了。”

“什么时候？”她问道。

“放下这一切的时候。”他伸手将图书馆中的一切幻象都抹去，在羽蛇神的帮助下从桌上走了下来。

“我老了，也没法再兼顾整片大陆了。”在地上站定后，郊狼转过身看向他们，说得平静自然，“神明的时代已经过去，所以我决定将守护这片大陆的职责，交给你们。”

“也许你们不是神，但你们更熟悉这个时代，能比我们更快适应一切。如果有一天，这片大陆上的所有神明都逝去，那么到了那一天，会继续守护这里的，只有人类。”羽蛇也轻声开口。

“我们仍旧会守护这片大陆，但到了不得不离去的那一天，我希望自己不会放心不下。”郊狼伸手让绿咬鹃停在自己手上，又看向了芮，“你们已经知道了地狱的所在、见到了地狱的统治者，从今往后，我们也没必要再将那些关于神明的事情讳莫如深——如果你们不介意，羽蛇会留在这里养伤，她会保护这里、保护你们，同时，也会将她的知识传授给你们。”

所有守护者们都仰起头看向了站在三楼的首领。

那几个人互相看了看，点了点头。

羽蛇在守护者们的欢呼声中化为了一条身披彩羽的巨蛇，她轻轻振翅，在中庭的空中盘旋飞舞，一片片羽毛在空中化为细碎的光芒，落在了图书馆中的每一个人身上。

当所有人都围住了羽蛇，郊狼默然化为了兽身，开始向门外走去。

“郊狼，你要去哪儿？”芮发现了他的动作，立刻追问。

本也和她一起站了起来，和她分享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郊狼回过头来，笑着说道：“放心，我不会寻死的，我既然答应了他们要一直守护人类直到死亡降临，就不会轻易食言。”

那只绿咬鹃站在他的头顶，发出了一声清亮的鸣叫。

郊狼微微抬头，眼神向绿咬鹃的方向转了转：“她说，米克兰特库特里让我去一次地狱，所以我准备尽早过去。”

“他不会有恶意吧。”芮走到了他身旁，小声说道。

郊狼轻轻笑了起来：“即使有，我也不会怕的。米克兰特库特里原本就是个温柔善良的人，我只是为他感到高兴，因为他终于可以向前走了。”

“那……还请你代我们向他问好。”芮蹲下身，伸手抱住了郊狼，“谢谢你，郊狼。”

郊狼合上眼，让她的拥抱维持了一会儿，抬眼看向了本：“其实我也该谢谢你们。”

本对他点了点头：“最应该说感谢的其实是我。”

芮松开了他，郊狼便伸出前爪拍了拍她的膝盖：“等我从地狱回来，会时不时来看看你们的。”

“这次不能偷东西了。”芮笑着说道。

他哈哈笑了一会儿：“这次绝对不会了。”

说完，他对二人点了点头，转身向图书馆外跑了出去。

芮看着他跑出了大门，伸手拽了拽身旁的本：“那只绿咬鹃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他为什么说要谢谢我们？”

本转头看向她：“你有什么想法？”

芮指向郊狼离开的方向：“那你呢？”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一起开口：“我觉得……”

本闭上了嘴，对她点了点头，芮又斟酌了一会儿，凑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开口：“……长眠之盾？”

本微微弯腰凑到她面前：“我也觉得。”

“米克兰特库特里放她出来的？”芮生怕被人听见，继续小声说道。

“你说……那些神明没有醒来，会不会是因为米克兰特库特里切断了地狱与人间的联系？深渊原本是物质世界的一部分。”本也小声与她议论着。

突然，一个声音从二人头顶响起：

“你们是一对么？”

二人抬起头，就见到羽蛇将脑袋伸到了自己面前，彩色的羽毛在气流中柔柔飘动。

芮和本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人，发现所有人都看着他们。

“……是的。”他们转过头看向羽蛇，慢慢说出了这句话。

羽蛇轻轻笑着在他们周围盘旋了一圈，将无数细碎的光芒洒落在他们身上，本伸出手摸了一把面前的羽毛，转头看向了芮。

“手感不错？”她问道。

“这辈子没想过蛇会长这么软的羽毛。”他笑了起来。

而芮突然伸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恭喜你！书虫！你现在拥有了向活体历史书请教的资格！”

本笑了起来，和她一起转过身看向身后的图书馆。

羽蛇仍旧在空中飞舞，秘鲁的守护者们围在她的身边，不停地问着各式各样的问题。在他供职的那个图书馆，这样的景象绝不可能发生。

“我觉得我已经舍不得回去了。”他假装没有注意到自己语气中的艳羡，尽量平静地说着。

芮转头看向了他：“舍不得什么？”

他看了看那里的热闹，又看了看身边的她：“这里的热闹。”

她突然挑起了眉：“留在这里，和我陪你回图书馆，你选哪个？”

“你。”本毫不犹豫地说道。

“这不就结了。”她伸手拍了拍他，从一旁抱起自己已经种在花盆里的地狱之花，转身走向图书馆的大门，“我要把这盆花种在你的图书馆里，开门吧。”

本笑了起来，召唤了图书馆的空间之门，和她一起走了进去。

图书馆用一张合约欢迎了他们，芮放下了花盆，从桌上拿起本的钢笔，在合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姓名。

“图书馆的守护者？”本看着她，笑了起来。

“图书馆员的守护者。”她挑起眉，抱着花走向了图书馆的楼梯，“不过……首先我要找个舒服的房间做卧室！”

他笑着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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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美洲野马在很早之前就已灭绝，地理大发现前的美洲并没有马作为驼兽和坐骑，美洲驼等动物并不能完美代替马作为坐骑，所以面对欧洲殖民者的美洲原住民在战斗中处于完全的劣势。

2. 美洲豹、羽蛇、神鹰与郊狼：美洲豹与羽蛇是中美洲神话中非常重要的动物神明；南美的印加人则认为自己是鹰的后代；郊狼则是目前北美遍布范围最广的神话生物之一。

这些神明在神话中基本都以男性形象出现，文中的羽蛇与神鹰作为中美洲和印加文化的母神出现，改为了女性身份。

3. 文中的地狱参考了美洲的一些神话，十三层天与九层地狱的说法也仅是玛雅神话中地狱的一种描述，其中提及的几种人祭方式也从各个文明中提取而来。